《烏托邦》

世界打開了燈。
陽光照亮整個天空,強烈得無從辨認太陽的方位。海風把純白沙粒吹打到他的小腿上,一陣小小的刺痛,習慣了卻又覺得沒甚麼。
他漸漸聽得見浪聲,且遠且近,規律而缺乏變化,他想起機器運行不順時的雜音。
這是他熟悉的,家鄉小城裏的海灘。雖然他獨自一人,仍可依稀聽到和看到小孩踏水、直面迎著浪濤的驚叫、父母呼喊,這些聲音和影象已烙在海灘,或人的腦海,每次來到這裏就會自動播映的片段。
海水澄藍透明,海岸無邊無際,而一群鳥漫無目的,只是飛,在天空形成如水一般流動卻沒有本體的影子,時深時淺。
他盯著那鳥群,彷彿牠們跟隨某種既定模式來決定飛行路線,他想找到那神秘的規則,眼珠隨著鳥群轉動,畫出一個邊界不曲不直的圓。
他放棄了,鳥也四散了。
他在沙上行走,海的左邊或右邊,他選了左邊,踩在久未有人經過,溫暖幼滑的沙粒上。沿著岸與海的白色浪線,一步一步,像要使勁不停前進,兩腳才不被吸進沙堆裏。他以大動作的滑稽姿態走了好一段路,跌倒好幾次,弄得滿身是沙,有些跑進嘴裏,在牙齒間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,但嚐不到味道。
回頭看留下了深刻凌亂,海水刷不走的足跡。
他繼續走,踏上不知何時出現不知是誰留下的腳印,回復了正常步姿。他遇到一座豎立的圓柱體,直覺那是海灘救生員的瞭望台,高得沒有盡頭。考慮到救生員需要監察這個偌大的海灘,這種高度著實非常合理。
這座瞭望台沒有附設往讓人攀上攀下的梯子,救生員在上面生活一輩子,負責觀察,有時作聲警告,惟未能傳到任何人的耳朵裏。
那些鳥聽得到。
他想像救生員就是鳥的指揮家,鳥群跟著他的雙手和模仿的叫聲,在空中形成與人溝通的圖案,訴說自己的孤獨和靈光一現的笑話。
如鳥飛得累了,他會把僅有的狹窄空間讓給牠們休息。鳥告訴他關於鳥和海的八卦、牠們對魚的口味、哪艘船允許牠們短暫停歇和把船上討人厭的貓丟到大海。他聽得津津有味,祈禱自己變成鳥。
鳥群大笑著飛走。
他祈禱救生員最好不要把自己當成鳥。
他再度前行,海灘的面積好像縮小了,沙也沒那麼白,夾雜了灰,夾雜了黑。遠方有幾座矮山,大樹胡亂生長,卻同樣的綠。海灘後有幾排松樹,排列整齊,明顯是人工裁種的成果,用以分隔出馬路和人行路。針似的松葉滿佈路上,有些是風吹落的,有些是松鼠借力跳躍而弄掉的。松樹沒有瞭望台那麼高,但數十年的樹齡足夠遮蓋天空的光線,使地面某些空間永遠受不到照耀。身處這些陰影,加上海風,盛夏暑熱也不算甚麼了。
太陽確立了自身的邊界,天空展現分明的顏色。他望向大海,一座小島浮現在海天交界之處。
然後有人。
他分神的時候,人們從他腦海裏的固有印象走出來,三三兩兩散佈在海灘,他們是一家人,是情侶,孤身一人的近乎沒有。
他在等人,船未到來。
他坐在石椅上,看著小孩把沙子裝滿水桶,滲些海水、鋪平、倒轉、重覆、疊高,就成了臨時堡壘。每個孩子都玩著這種遊戲。一粒沙的倒塌造成整座堡壘的倒塌(當然亦有可能是他們自己為了一時快感推倒的),但他們有無限的時間和沙粒,所以並不要緊,一切可以重來。大人們不知可做甚麼,默默曬著太陽,觀看沙堡壘一再重建和嘗試解構其中的無窮樂趣——大部分時間則發著呆,享受甚麼也不想甚麼也不理的寶貴時光。戀人忙著接吻,無暇兼顧四周。海水混濁,但這才是它應有的形態。游泳的人身上沾滿泥水,皮膚變得灰灰濛濛,人們卻樂此不疲往海裏衝去,畢竟這是城裏唯一的海灘,只有這裏接觸得到連結著世界的大海。
好多汽車停泊在松樹下,顯示海灘位於遠離市中心的郊外,是走路到不了的地方。松樹附近還有攤檔,一些售賣冰涼飲品、燒烤小吃和雪糕,一些售賣海灘的娛樂玩具,膠鏟子膠桶、風箏、吹氣的沙灘球等。
燒烤的香味和酒精混和在一起,海灘有了海灘的模樣。
他受不了這種香氣的誘惑,走到燒烤攤檔排隊。
「嗨,Mr. 約翰遜。」攤檔老闆頻繁翻轉燒烤爐上的食物,仍不忘向隊列末端的他誇張地打招呼。「先找個位置吧,我一會拿點食物過來。」

他在一張暗紅色的摺檯旁坐了下來,坐的摺櫈也是同樣圖案,又黑又紅的木紋,他從來不知道這種圖案叫作甚麼。
老闆熟練地把不同種類的食物放到炭爐上烤,不可太焦又不可不焦,憑經驗和肉眼決定食物是否達到最美味的狀態。顧客下單後需要等待一段頗長的時間,沒人有怨言及投訴。
一群螞蟻合力搬走他腳邊的肉塊,但似乎超出牠們所能承受的重量,不少螞蟻在搬運途中被壓扁 了。
他前面的客人一個接一個離開,拿著載著食物的膠袋往海灘走去。老闆稍為鬆一口氣,在他枱面放了一碟食物和一瓶啤酒。
「嗨,Mr. 約翰遜。」老闆說,「和平常點的一樣。」
一隻燒雞腿,一隻燒雞翅膀。
「要烤得焦一點,我記得。」老闆指著雞腿和雞翅膀上黑色的焦炭,驕傲地說,「趁熱吃吧。」
他伸手拿起雞翅膀,但老闆阻止他。
「這不是你的吧?約翰遜先生?」老闆說,「你喜歡吃的應該是雞腿。」
「你認識我?」他說。
「只是說認識也太讓人傷心了吧,你和你的女兒光顧我這個攤檔已經好久了。」
他是約翰遜先生,穿著綠白色格仔短袖恤衫,杏色長褲和啡色皮鞋,三十八歲,一頭金髮的約翰遜先生。
「燒雞翅膀是你女兒的最愛呀。」老闆把啤酒斟滿水杯,「而這是我的,你還要駕車,不能喝酒吧。」
「女兒喜歡的是雞翅膀。」
「對呀,」老闆乾掉啤酒,打了一個滿足的嗝,「特別是那些焦焦脆脆,不夠的話她會要求再烤一次的。」
一艘從小島出發的小木船慢慢飄向海灘。
「女兒顧著自己去玩,要你先來排隊?孩子就是再怎麼任性,父母也心甘情願的吧。」
老闆把雞腿和雞翅膀放進紙袋。
「女兒來了,拿去等她吧。」
他接過紙袋,走到海邊,小船越來越近。船上面的小女孩穿著藍色碎花裙,長髮綁起了一絛馬尾,六歲。
她的名字是安娜。
「爸爸。」她說。
約翰遜先生的世界才真正轉動運行。


 

他駕著車子,女兒坐在副駕駛席,約翰遜先生叮囑她要好好扣上安全帶。陽光仍然刺眼,他戴上一副和他並不相襯的墨鏡。
「像個盲人在駕車。」安娜說。
他聳聳肩,表示一點也不在乎。
約翰遜先生載著女兒離開海灘,一路進入了蜿蜒沒有直路的山道,向城市駛去。前往城市的路只有一條,不必擔心迷路,而且路況和視野良好,是可舒服享受駕駛樂趣的路段。
約翰遜先生的車子是銀灰色的日產Sunny,每個零件運作順暢沒有產生令人不舒服的雜音。車子的年代感來自於它的外形設計,而不是缺乏保養。事實上,車子的外簇新得如剛出廠的新車,表面沒有一絲刮痕。關上車門時的聲音清脆乾淨,車子內部洋溢著新車獨有的氣味。座椅是唯一顯舊的部件—它隨年月熟悉了駕駛者的坐姿,那是約翰遜先生擁有這部車子的有力證明。
他們一開始沒太多話,安娜玩弄著車窗的升降按鈕,注視著流逝但一成不貌變的景物。約翰遜先生扭動軚盤,同時思索和六歲小孩有甚麼共同話題。
「肚子餓嗎?」他問,「還有一段很長的路程,先吃點東西吧。」
安娜拿著雞翅膀,又把雞腿遞給他。
「一起吃。」
兩人在車廂啃著烤雞肉,吃完後不知怎麼處理剩下的骨頭。
「這樣吧。」他隨手一丟。
安娜笑著學他把骨頭丟出窗外,這是約翰遜先生第一次見到她笑。
「喜歡去海灘嗎?」他問,「喜歡的話我可以多帶你去。」

「不,不喜歡,但燒烤很好吃。」她回答。
「燒烤檔的老闆說我們常常光顧他。」他說。
「他是你的朋友,」安娜說,「以前你們是同事,他受不了壓力,放棄一切後在海邊開燒烤檔。」
「我不記得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她說,「你慢慢會知道的。」
他漸漸對周遭的景物麻木,只覺眼前被一片深厚的綠塊遮蔽。
「我們去哪裏。」她問。
約翰遜先生想了想卻沒有明確答案。
「回家。」他依循父親的本能回答。
「去公園,」她說,「時候還早,我想去公園多玩一會兒。」
「不可以。」拒絕女兒的要求使他更像一個父親。
「還有多久才到家?」女兒別過頭說。
「很快就到。」
前方的馬路無窮無盡,他並不確定。
安娜打開儲物箱,裏面有幾卷卡式錄音帶,那是安娜和約翰遜花了幾個晚上蹲在家中唱片機前轉錄唱片的成果。貼紙寫滿密密麻麻的曲名和歌手名字,流行曲和兒歌交替播放。
安娜把其中一卷放進汽車的卡式帶機。
音樂響起,兩人哼唱著歌,。
「我們來玩個遊戲,」安娜說,「用三個車外的任何東西來編個故事。」
「很有趣呀,來選吧,」約翰遜先生說,「你先選。」
「不,我們一起選,一起說。」安娜倒數,「三,二,一。」
「狗、蝴蝶、森林。」兩人一同說。約翰遜先生對和女兒想法同步沾沾自喜,嘴角上揚。
「是誰教你這個遊戲的?」他問。
「你呀。先說你想到故事吧。」
「給我一點時間。」
「不,不能想,把腦海想到的故事馬上說出來才有趣。」安娜強調。
「讓我想想,那隻狗是,」約翰遜先生組織著腦海裏的事物和詞語,「一隻流浪狗。和野外出生的野狗不同,牠曾經住在人類的家,也有人類為牠起的名字,後來失去了,所以叫作流浪狗。牠在那個溫暖的家長大,不愁衣食不愁寂寞,主人們對牠很好,他們有愛心,同時有豐富經驗照顧和養育寵物,好幾隻貓和狗並無大病的在他們家終老,可說是寵物的天堂。他和一隻貓和一隻烏龜同住,牠們相處融洽—互不侵犯的同義詞。很難說牠有甚麼不滿,也許是出外散步時要遷就烏龜行得很慢很慢吧。牠是收養回來的土黃色唐狗,在某個地盤出世,母親一胎生了八隻,牠是最小的。地盤完成任務,他們也就失去任務,政府的人以公共衛生為由抓走了,」他停了下來,「在管理貓狗的機構暫時居住,等待被有心人收養。當然他們全都被收養了。」
「有一天,牠如常躺在客廳地板午睡,聽到微小的拍翼聲,那聲音使牠變得反常,嚇怕了貓和烏龜,貓躲到高處,龜的四肢和頭縮進殼裏。牠翻轉整間屋,只為找到那聲音的出處。當牠累得不能動彈時,有隻蝴蝶停在牠的鼻尖。牠趁主人開門的時候衝了出去,沒有回頭。牠一直跑一直跑,跑過馬路,跑過了橋,跑到森林深處。蝴蝶在牠附近打轉,陪伴著牠,為牠領路。直至牠筋疲力盡,蝴蝶才乘風離去。牠感到害怕,但已不知道回家的路。」
安娜安然睡著,他悄悄調低歌曲音量。
天色漸暗,車子終於離開山路。
有人在城市和郊區劃了一條分隔線,清楚明白地分開這邊和那邊。約翰遜駕著車子越過那條線,道路兩旁湧現高樓和人潮,馬路車輛增多,人造光線取代自然光線,海灘離他們很遠了。


 

「仍在裏面嗎?」
「是。」
「多久了?」
「差不多一整天。」
「她的時間不多了。」
彼得嘆了一口氣。


 

嘉年華的夜空掛滿七彩小燈泡,不停變換顏色,映照在大雨形成的幕牆,世界一時紅一時綠一時藍一時黃。約翰遜先生和安娜和其他人站在帳篷下,安靜欣賞免費的光影表演。
嘉年華在城市中心的綠林草地舉辦,圍籬圈了一大片土地,放滿各樣可拆卸的臨時大型遊樂設施和攤位遊戲。
他們默默等待雨停。
「這裏是,」約翰遜先生回過神來,「哪裏?」
「市中心的嘉年華。」安娜牽著約翰遜先生的手,兩人的手都有點冷。
「我沒來過。」
「你和我有好多地方沒去過,」安娜說,「這裏和之後會去的地方都是。」
「你會帶領我嗎?」他問,「一起經歷你曾去過的地方?」
她微微點頭,「雨要停了。」
人們紛紛走出帳篷,到攤位射擊、丟球;在緩慢轉動的摩天輪前排隊;在餐枱前享用過甜或過鹹的小吃。
「你好像長高了不少,」約翰遜先生說,「頭髮也長了。」
「你的外表卻一點也沒變。」安娜說。
他們不著急要趕到哪個攤位,站在人群中為遊戲參加者打氣。
「加油呀。」安娜緊張地和周遭的人們起哄。那人再射倒一個玻璃瓶,就能得到一隻巨大的白兔公仔。
最終那人射失,難掩失望地拿到一份安慰獎。
「你想要那隻兔子嗎?」
安娜沒有作聲。
「來,我們一起贏。」他抱起安娜,扶著她讓她站在攤位前的邊緣,兩人拿起假槍,約翰遜先生負責在她身後瞄準,安娜負責扣下機板。
最後一個瓶子,整個樂園鴉雀無聲,玻璃瓶掉下發出的聲音清澈響亮。
「全場大獎,大家請鼓掌。」年輕的攤位老闆大聲說,他穿著有點殘舊的西部牛仔裝束,不知道那是服飾原本的黃還是衰頹了的黃。
眾人的掌聲令他聯想到海浪聲。
「給你。」他把兔子交給安娜。
她抱著那比她還要高還要大的兔子公仔,顯得非常可笑,行動也有困難,但她不要約翰遜先生的幫忙,她堅持自己帶著兔子到處逛。
「謝謝。」她說,「今天是我的八歲生日。」
「生日快樂。」約翰遜先生說。
他們找了一張餐枱,他叮囑安娜要好好在這裏等他。不一會他拿著一個小蛋糕回來,他小心翼翼地用手保護,害怕大風吹滅蠟燭。
誰是兔子,誰是安娜,他在一瞬間分不清誰是誰。
「來許個願,吹蠟燭,吃生日蛋糕。」他對他們說。
安娜和兔子雙手合十,誠心許願,動作一致地吹熄蠟燭。那個願望隨輕煙升上渺渺夜空,不見得能夠實現。
「一人一半。」安娜一口咬掉半件蛋糕,約翰遜先生吃掉剩餘的。
「謝謝你。」他聽到兔子說。
「你想去哪裏?」安娜問。
他指向那個異常巨大,位於嘉年華中心的摩天輪,「我想上去看看四周的風景。」
「那就走吧。」
他們穿過人潮。
遊人們扮得古靈精怪來參加嘉年華是傳統,他們遇上一家老虎吼叫,一家皇室出巡,一家喪屍裝作撕咬(化妝師的技藝高超,著實嚇人一跳),一家超級英雄擺甫士,一家不知明的歷史人物演說。即使沒有特別裝扮,也會穿上同樣主題的服飾。
約翰遜先生和安娜反倒是異類。
安娜看得高興,走在眾人之間玩耍,人們也很樂意跟著她扮鬼扮馬,逗得她像個小女孩般哈哈大笑。這時台上的大樂隊奏起派對音樂,所有人隨音樂跳舞,沒有統一的舞步,只是隨節奏跳躍擺頭。
他們一邊跳一邊避開人群向前行,旁人不知會以為那是他們發明的獨特舞步。

人們都跳舞聽歌去了,摩天輪的入口無人等候,他們直接登上一卡車廂。摩天輪轉速好慢,慢得感覺不到車廂移動。約翰遜先生跟安娜和兔子對坐,他不住的往外看,尋找外面世界的線索,但發出亮光的只有嘉年華本身,其餘的就是一片漆黑。車廂緩緩上升,他們往天空進發,吵鬧雜音留在陸地。
「這裏不是市中心,」他說,「附近甚麼也沒有。」
他注視安娜的表情,察看其中的些微變化。
「這裏不是真實存在的地方,對嗎?」
「不,這是世界某處,」安娜說,「但不屬於你熟悉的城市罷了。」
他們的車廂上升至最高點,天空無月無星。
「我八歲生日那天獨自在家,看到電視上外國的嘉年華,」安娜說,「那時我祈求,有人可以帶我到這個快樂的地方過一次生日。」
「你的母親呢?」
「也許在工作,當時她照顧我也辛苦的,所以我沒有怪她。」她說。
「那我呢?」
車廂下降時突然左搖右擺,不像之前的平穩,兩人雙手撐住身邊的固定物才不至跌倒。約翰遜先生衝去抱住安娜和兔子,世界跟著車廂搖晃。車廂脫離了摩天輪,並在墜毀前分崩離析。


 

「你許的願望是甚麼?」
「不值一提。」
「沒有願望是不值一提的,或者,我是說我可幫你實現。」
「那個願望呀,已經實現了。」


 

「安娜是個聰明的女孩,成績很好,」老師說的時候鐵了一臉,強調那僅是客套說話,「但她不是第一次出手打同學了。」
課室和約翰遜先生讀書的時候沒甚麼不同,一模一樣破舊木製黑板、螺絲鬆脫的教師桌和學生桌,像堅固到世界末日都不會弄壞的文化遺物。
他和安娜並排而坐,面對坐在教師桌後的老師。她也是文化遺物之一。
安娜穿著校服裙,白色為主,襯以淺藍色縫線,右胸前的校徽同樣是藍色圖案。
「是和同學打架,不是打同學,她們有還手的,看。」安娜捲起右手校服衣袖反駁,手臂上瘀黑了一塊。
「她已經重犯了好幾次,」老師看不到,聽不見,「超過我們所能容忍的程度。」
「所以,」約翰遜先生問,「想做甚麼?要她道歉嗎?我可以叫她道歉,向老師你和同學好好道歉。」
「我不道歉。」她說。
「我們不要她的道歉。」老師說。
「我說我不會道歉。」她再說。
「那該怎樣解決?難道要記大過嗎?」約翰遜先生說,「要記就記吧,給她些懲罰也是好的。」
「大過已經記過了,機會已經給過她了。」老師仍未肯直接說出她的意圖。
「不需道歉又不記大過即是沒事了,」他說,「我們可以走了嗎?謝謝老師吧」
約翰遜先生作勢站起離開課室,但老師和安娜都沒理會他這舉動,他凝住動作不知是進是退。
「坐吧,約翰遜先生,讓我們繼續。」老師說。
「坐吧。」安娜說。
兩人的命令式視線使他沒有不服從的空間。他坐下後,三人無言沈默了一會。
「那我就直說吧,」老師沒必要地咳了兩聲,「校方決定開除安娜。」
「開除?就因為這件事?她已經願意道歉了,對嗎?安娜?」
「不,她說她不會道歉。」
「因為她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,如果她知道會被開除的話她是非常願意道歉的。」
「我不願意。」
「你別作聲。」約翰遜嚴厲的對她說,安娜乖乖閉嘴。

「即使安娜願意做任何事都挽回不了,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。」老師堅定地說。「我們為她找了間合適的學校,她在那裏可盡情賣弄她的打架技巧。」
老師把一封信推到他們面前,「推薦信,這是我們最後唯一可做的事。」
約翰遜先生拿起信,揉成一團擲回給老師,牽著安娜的手和拉著她奪門而出。
老師大叫著甚麼,但他們已經頭也不回的走遠。
他們離開學校,走在一條筆直大道上。
「不念這間學校算了,我不相信找不到另外一間。」約翰遜先生對安娜說,「但不要再打人了。」
「不是打人,是打架,是公平的,只是她們打輸了才向學校告狀。」她說。
「那打得輕手一點吧。」
安娜被逗得哈哈大笑,約翰遜先生也跟著笑,兩人笑得按著肚皮走了一段路。
「事情原本是怎樣發展下去的?」約翰遜先生突然認真問。
「沒有呀,都差不多。」她說。
「我們不該離開課室,不該離開學校,對嗎?」
「嗯,沒甚麼應該不應該的,這是一個選擇而已。」
「那你有沒有被學校開除過?」約翰遜先生問,「在你的世界。」
他們走的大道沒有高樓,沒有風景,沒有行人,沒有車,沒有馬路,這個不正常的世界無礙他們繼續走,繼續聊天。
「當然沒有啦。這是全市排名第一的中學,媽媽不會容許我被開除的」她說。
「但老師說不會再給你機會。」
「她和你一樣,不,她比你更激動,她被老師氣得扯著我走出課室,」安娜手舞足蹈地形容,「但不是帶我走,而是衝到校長室,說服校長不要開除我。」
「這樣就成功了嗎?」約翰遜先生感到疑惑。
「對,她不會接受自己的人生失敗兩次。」安娜說。
約翰遜先生若有所思的看著虛無之景。
「那不是我。」他說。
「不是你,怎麼會是你呢?」安娜說,「那時你還沒存在。」
「但我感到悲傷,因為我的不存在。」
「不需要,我過得很好,我做了我想做的事,完成了我的夢想。」
「如果我在的話,」他問,「你就實現不了你的夢想?」
「也許我的夢想會截然不同吧。」
約翰遜先生沒搭話,他怕打擾她說的答案。
「也許我會成為音樂家?而不是科學家。」安娜說。
「科學家比較好。」他說出完全相反話。
「我同意。」
「被你打傷的同學呢?」他問。
「誰知道呢,那種人放著不管就會自動消失。」
「對不起,肆意改變了你的劇本。」
「不,謝謝你。」安娜看著約翰遜先生,「謝謝你。」
如果他們願意,這段路可以一直走下去,聊天聊至天荒地老。


 

「你看去很老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


 

約翰遜先生穿著黑色晚禮服,拿著一杯香檳站在人堆之中。男人的穿著和他無甚不同,以黑色為主,女人的晚裝和首飾則繽紛不少。紅的、白的、藍的、黃的、特別訂做,以彷彿全場都在注視著自己的態度來打扮,宴會在一所古老大宅舉行, 柱子和裝飾帶有歷史痕跡,不管怎樣修飾也脫不了老舊的氣味。
現在佔據舞台的是唱片騎師,播放沒人理會且格格不入的電音。
他對不認識的人點頭,那些人也反射性地對他點頭。他好像看到兩個樣貌相同的人,用相同的姿勢對他打招呼。

有人熱情地和他握手,「恭喜。」他們說。他有點手足無措,但也伸出手說謝謝。
安娜被一群人包圍和奉承著,看得出她有點喝醉,放聲大笑稍微不顧儀態。她隔著空氣向約翰遜先生敬酒,又和同伴繼續剛才的有趣話題。
現場還有一些攝影師和記者訪問一些看似重要的人,鏡頭下他們擺出可笑的笑容,不管他們說的有多無聊都引得哄堂大笑。
約翰遜先生喝光杯中酒,他並不習慣這些場合,只想找個無人理會的陰暗角落等待宴會完結,但這裏每個角落都有人。或者他可以離開,但地方太大,人太多,他找不到出口。
每一扇門都被鎖上,唯獨通往瞭望平台的可順利開啓。他倚著欄杆,又一次看著外面的無事無物。
「要喝甚麼嗎?」他身後的女侍應問道。
他拿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,把酒杯丟到欄杆之外,侍應一臉驚訝但來不及阻止他。
「由得他吧,」安娜站在門前,「不然他會跳下去來驗證理論的。」
侍應只得退下,留下安娜和約翰遜先生。
「這是我的重要日子,今天可以安份一點嗎?」她說。
「你應該把這個地方設計得真實一些,」約翰遜先生說,「外面怎能甚麼也沒有呢?」
「如果我有足夠時間,設計整個世界,甚至整個宇宙也不成問題,」安娜帶點不忿地說,「但對我,或任何人來到這裏的人來說,這個場景已足夠真實,其餘的他們會用想像來彌補。畢竟人會看到他們想看到的,但你和人們不一樣。」
想像,約翰遜先生嘗試,想像。
「為甚麼帶我來這裏?」他問。
「這是一切的開端,我想你以另一個角度來見證這個儀式。」
「你做了甚麼?」他問。
「你,」安娜說,「我的父親。」
約翰遜先生並不感到震驚,他是甚麼他自己很清楚。
「或者該說是第一個版本的你,這個晚上是第一個你正式運行的日子。」
「你仍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即使我見證了那又怎樣。」約翰遜先生說。
「我希望能替你準備好。跟我來吧,差不多要開始了。」
安娜逕自走回宴會場地,約翰遜先生猶疑了一會,才隨她的腳步回去。他沒看見天空掠過的一道閃電,而雨開始下了,就沒有停止。
會場內的氣氛由輕鬆轉為緊張,已無人敢大聲喧嘩,有話要談的只能竊竊私語。人人注視舞台上的大螢幕,正播放著一段宣傳影片。
首先是有關舉辦這場宴會的公司的介紹,包括已逝去的創辦人和願景。然後播出公司最近重點研發的項目和產品,安娜出現在影片的頻率不少。經過幾次鼓掌致敬和歡呼,便來到今天發佈晚會的戲肉。
約翰遜先生在台下盯著螢幕,不敢眨眼。
「我叫她『烏托邦』,」不知何時出現在台上的安娜說道。人們早已認識她,或聽過她的大名,見她上台就發出了如雷貫耳的歡呼聲和掌聲。
螢幕畫面是拙劣的電腦繪圖,描繪了一片自然景觀,有山,有樹,有海灘。不是甚麼高品質的真實繪圖,人們一眼便能看穿的假貨。
安娜繼續說,「她模擬的是現實世界,讓人的意識進入一個分不清真假的世界。對進入了『烏托邦』的人來說,一切都是真實的,所有看到,聽到,嗅到,摸到,感覺到的與現實無疑。」
觀眾們稍有微言,因為他們看到的畫面是幾個世代以前的電腦繪圖質素,並不如安娜所說的那樣真實。有人借醉發出很小的噓聲。
「真實的環境是其次,」安娜沒有理會,繼續她的演說,「最重要是和你們互動的『人』。那些由最先進的人工智能系動驅動的人,才是『烏托邦』的主菜。」
畫面上幾個以立方體組成的方格人動作愚蠢,與人沒有半點相像,惹來陣陣恥笑聲。
「這些人可以是虛構的,可以是你人生中最重要、最想重遇的人。這些人幾可亂真,由客人提供的資料塑造,與我們的人工智能系統融合。不論是反應、性格、語氣統統與真人無疑。」
「重新經歷一遍人生中的重要時光,純粹緬懷過去,或作出不同選擇。所以這是每個人的『烏托邦』,一個讓每個人彌補遺憾的『烏托邦』。」
「現在播放的是以我的經歷為藍本的『烏托邦』。」
約翰遜先生認得,雖然畫面上的人和物是如此簡陋殘缺,但他認得那是他熟悉的海灘和女兒。
灼熱海風、腳踩得到沙粒、右手牽著女兒。他覺得感動,即使那畫面毫不真實。
其他的觀眾則不是這樣想,他們起哄,嘲笑,行為像被騙之後無處宣洩的小孩。他們往台上丟雜物,有些甚至掉中安娜。

約翰遜先生想衝上台保護安娜,但一把聲音把他叫停了。
「我在這裏,」安娜說。「那邊的不是我。」
安娜站在約翰遜先生身後,混亂的場景持續,警衛從四方八面湧出來控制場面。
「你要我看的就是這些?」他問,「那個簡單醜陋的就是我?」
安娜沒有作聲。
「看來這個產品不怎麼成功,你的『烏托邦』根本騙不了人呀,沒有人買帳呀。」
「不,非常成功。」安娜說,「台上的我和展示產品並不重要。這個發佈會就是產品本身。」
約翰遜先生看看四周,他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。
「還有其他人在看著這個『烏托邦』。」他說。
「他們看著這裏發生的所有事——幾可亂真的世界,不知自己進入了『烏托邦』的人們。那些給我們選中,有權有勢的人,從外面看著這個世界的,才是『烏托邦』的真正用家。」安娜解釋道。
「你創造了我,」他說,「為甚麼要帶我來這裏,為甚麼要和我一起經歷那些場景。」
「你想知道,那就跟我來。」
安娜走向舞台,仍在衝突的人群分成兩邊讓路給她。約翰遜先生別無選擇,只得跟隨。兩人走到巨大的螢幕前面,一步踏進那個海灘。


 

安娜又成了小女孩。
兩人來到海邊,安娜乘坐的小船依然停泊在那裏。
她率先跳進小船。
來吧,她說。
約翰遜先生也跟著坐上那條小船,拿起船槳,划呀划呀,划到天空和海洋交界的小島,划到烏托邦的出口。


 

約翰遜先生醒來後坐在房間內的梳化,呆呆看著眼前的事物,一動不動的他只盯著窗外的天和海。
彼得一直陪伴在側,觀察並紀錄著一切。
所有東西和擺設都是純白的,說是所有,但房間內亦僅有一張床、床旁邊的小茶几、茶几上的花瓶沒插上花、一張面對著大窗的梳化、衣櫃。其中一面牆掛著尺寸很小的畫,畫的內容是狗和蝴蝶在野外的追逐遊戲。
事實上,約翰遜先生的身體確實甚麼都不需要。
他身上的衣服也是白色的,這是他唯一不太習慣的地方。
各看了一次日出和月出後,約翰遜先生才站起來活動身體,確認身體關節的彈性和地心引力帶來的重量。
「你是誰?」他問。
「你好,我是彼得,我是安娜的兒子。」彼得回答。
彼得是個身材略胖的中年男子,一副穩重專業的樣子,穿著合身黑色西裝和領帶,巧妙地遮蓋了微微突出的肚腩。
「彼得,我可以去見她嗎?」他問彼得。
「她早已在等你了,」彼得說,「你先換衣服吧,我在外面等你。」
彼得說完便走出房間,關上房門。約翰遜先生聽得見門鎖鎖上的聲音。
外面是否有一堆警衛拿著槍枝和警棍,以防他失控殺人,他想。
他打開衣櫃,裏面放置了一件綠白色格仔短袖恤衫,一條杏色長褲和一對啡色皮鞋。
他換上這套衣服,才有了自己是約翰遜先生的自覺。
他扭動門柄,門沒有鎖,外面除了彼得沒有別人。
「走吧。」彼得說。
彼得領著他走,一段直路沒有分岔。兩邊走廊廷伸至不見盡頭,一道又一道沒有編號的房門緊緊閉上,不覺有人或其他生物的跡象。他們正身處一棟巨型建築物,但不知有多少層樓高。
「如何?習慣了嗎?」彼得問,「你的身體,和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。」
他受不了時間這樣長而尷尬的沉默吧,約翰遜先生想,找點東西聊聊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「沒甚麼不同呀,」他回答,「這裏跟安娜創造的世界差不多。」

「那你的身體呢,有沒有不舒服或奇怪的地方?」
「沒有,很完美的身體,」他又再看看他的雙手,「像真人一般。」
「這就好,證明我們的投資是值得的。」彼得說。
兩人無休無止的前行。
「安娜是我的女兒,那你算是我的外孫?」這次是約翰遜先生打破沉默。
彼得忍不住大笑,笑聲在走廊迴盪不絕,像有很多個彼得同時在笑。
「對不起,我笑得太誇張,」他邊笑邊說,「你是第一個對我說這樣的話,對不起但真的很好笑。」
也許這個彼得的笑聲停止了,但迴聲仍要一段時間方完全消逝。
「到了,就是這裏,」彼得在其中一道門前停下來。「你自己進去,可以嗎?」
「可以。」
「那你們好好談一下,聊多久都可以。」彼得留下約翰遜先生,他往前走遠。
約翰遜先生等到再看不見他的身影,才徐徐打開門。
這房間和他之前待的沒有太大差異,都以白色為主,窗外是同樣的海洋,同樣的天空。
老人躺在病床上不能行動,床邊放滿維生醫療設備,以導管連接著老人的身體,臉上掛著氧氣罩。老人的心跳化成電腦訊號聲,像倒數著甚麼。
老人不是完全不能動彈,至少她可用手脫下氧氣罩和轉動頸項看著約翰遜先生。
「站近點,我想看清楚你。」安娜說。
約翰遜先生走近病床,靠坐在床的一小片空位。
「你看上去很老。」他說。
「對,而且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了。」
「還剩多少時間?」
「不多了。」
眼前的老人瘦削弱小,一點也不像他的小女兒安娜。
「你也很老呀,他們把你的身體做得老了些,臉上也太多皺紋,」安娜說,「和我的印象有一點點距離。」
「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我,而我,」安娜從氧氣罩吸一口氧氣,「我知道的,我知道你的問題是甚麼。」
「我是你的父親嗎?」約翰遜先生說。
「是。」安娜說。
「我的意思是,我是你『真正』的父親嗎?還是只是你憑空創造的人格?」
「小時候,父親喜歡帶我到海灘玩,」她說,「他開車子載我去郊外的海灘,汽車音響播放他和我喜歡的歌。那個海灘其實不適合游水,海水很髒,像污泥,所以我們不會游水,不會玩水。我們踏在沙上,吹吹海風,用沙堆砌城堡。有時父親讓我在海灘自己一個玩,他到不遠處,朋友經營的燒烤攤買小吃給我。」
約翰遜先生又感到一陣海風吹過。
「我們在沙上席地而坐,看著大海啃著燒雞腿和燒雞翅膀,有時沾了沙,咬得咯咯作響。你知道嗎,那個海灘的沙全被水沖走,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」
「那天我在海灘,等你,」安娜把自己的手放在約翰遜先生的手上,「等了我的父親好久好久,他都沒來找我。我走到那燒烤攤前,他的朋友說他沒來過。」
「他有回來嗎?」他問。
「沒有。他的朋友替我打電話給母親,叫母親來接我。父親的車子仍好好的停在一棵樹的陰影之下。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,我們報了警,他們派了好多人,花好多時間去找他,但一無所獲,像化成煙霧般完完全全消失,不知所蹤。」
「我對父親的印象就停留在那天。」
「所以你是我直到那天的父親,其餘的就是你自己了。」
「我們在我的世界經歷的,是虛構的?」約翰遜先生問。
「對你來說是真實,畢竟那是屬於你的世界。」安娜說,「對我來說,是我想經歷的真實。」
「我想清楚了,那不是我的世界,它是你隨時可以毁滅的玩具。」
「跟我們的沒甚麼不同呀,我們的世界也只是神的玩具,祂想收回就收回的玩物。」她說。
「那為甚麼要把我帶來這裏,」約翰遜先生的問題還有很多,「明明你可以進來找我,當你想重新經歷甚麼的時候。為甚麼特地為我做了這個身體?」
「因為副作用,」安娜說,「進入你的世界對人們的精神負擔太大,而且容易上癮,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。這就是我想把你帶出來的原因。」
「為甚麼?」

「因為你是我的父親。」
約翰遜先生走到窗前,近看才發現是一塊電子螢幕。
「但這也是不容易的,」她說,「我們試過很多次,把你放進這個身體之後,你不是想自殺,就是想殺掉所有的人再自殺。你是第一個成功的試驗。」
約翰遜先生不禁看看自己的身體。
「失控?」
「我想了很久,從多方面研究,最後發現原因很簡單,他們缺少了『靈魂』。」
靈魂,約翰遜先生並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。
「我們太過心急,沒有預備好就把你帶到這個世界。我們必需讓你有所經歷,慢慢累積經驗,減低對這個世界的不適應感。」
「你說我有靈魂?」他問。
「我深深相信是的。你擁有和我們一樣的靈魂,」安娜說,「說我自私也罷,我是為了把你帶來這個世界才一直做這個研究。」
「我想你一直陪著我。」
約翰遜先生走到床邊,牽起安娜的手。
「我會陪著你到最後,」他說,「之後呢?」
「我們或會在天堂再見。」
約翰遜先生點點頭。
「謝謝你,」安娜說,「謝謝你們。」


 

他們之間的對話和行動被隱藏攝錄機紀錄下來,在巨大的螢幕上播放。
「各位,畫面上的是我們公司的最新產品。」彼得說。
顧客們發出讚嘆的歡呼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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