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連 結》

1.

我懸浮著,懸浮在寂靜而飽和的漆黑之中。時間空間,像凝固了一樣。我嘗試活動身體,來確認自己的物理性存在。
突然,猛地一墜,我像封壓在冰川底下,層層凝結成冰。我感受不到應有的瑟瑟顫抖,鼻孔再用力,都呼不出暖氣。
我彷彿存在著,又彷彿消失了。
空蕩蕩,卻,異常壓迫。

一睜眼,窗簾邊滲著白光。
我疲累地爬起床。走出房間,媽已經在畫畫。從氣息看來,她不見得比我好眠。
她趕緊為我披上外套,再拿起藥盒。我慣性地倒杯溫水,伸手接過一堆顏色光怪陸離的藥丸。老實說,這充其量是媽的安慰劑,我絲毫感受不到藥的功效。
狀態只有每況愈下,影像更頻繁又強烈,把腦袋塞得超負荷,好似電腦瀕臨死機時的僵持。

2.

每日見潘醫生是例行公事。雖然厚厚的眼鏡片和口罩阻隔了他所有表情,但擋不住他一貫的耐心和親切。只是,說話內容總毫無新意。
潘醫生跟媽圍在屏幕前,仔細研究我大腦的變化。
「石媽媽放心,石仔腦部結構正常,海馬體…」接著會是一大堆冗贅的醫學名詞。其實有必要弄得這麼複雜嗎? 大致就是,記憶本身並不是丟了,丟的只是連結,就像互聯網上某個網頁,沒有指向就無法被發現,甚至通過強大的搜尋引擎也不能。
媽認真地點頭,每次都像第一次聽。
「陳述性記憶需要有意識地提取,例如第一次上學、重病、難忘的節日慶祝。」潘醫生又來他的肉麻鼓勵了。「石仔最厲害了,我們全部人都期待你復原這些珍貴的記憶,你做得到的對嗎?」
他遞出手想擊掌,我才懶得理他。沒錯,帳面上我是差兩三歲才成年,但嚴格來說不是小孩子了,拜託不要用這種幼稚方法。
他們比我更熱衷於復原記憶,我不是存心對抗,只是影像來去無蹤。有些是會反覆重現,卻一出現,霎時可怕感覺爬滿全身,避之則吉還嫌不及,他們卻要我自虐地伸手入情緒的熱鍋爐,抽出沉底記憶,想想就頭痛。
但令潘醫生最頭痛的,遠不只記憶的復原。
「相處得來嗎?」潘醫生說得小心奕奕,而我一如既往地沉默。「慢慢來,私人空間突然多了人,任誰都不習慣。但背對也不是辧法,對吧? 嘗試開門,消融你的新成員。」
他越體諒,我越內疚。道理我全都明白,但要接納一個腦袋不止裝一個人,那種身體上的異物感,還有精神不由自主的割裂,就好像要把我一點一點侵略。
談到這裡,媽總是不高興。「說過多少遍,別再跟自己打內戰,聽到多少把聲音都好,你們只是一個整體!」她愛我心切,卻無法理解我腦裡面的衝突和躁動。
「再沒進展,治療的資助會中斷嗎?」媽非常擔心。
「政府怎可能放棄一個國家英雄? 石仔才醒了沒多久,不能急,也沒得急。」
潘醫生拿起一包彩色熊仔軟糖,他知道我喜歡。
「要是大人了,還貪吃糖果。」媽說。
「潘醫生都快四十歲了,還未吃膩,肯定石仔也一樣。」他用力揉我的頭,將我往門口推:「出去吃,別弄髒我診室。」
他總是這樣替我開脫,避免媽越來越激動,我亦配合著頭也不回地溜出房,順便把門關上。
「石太太,關於你的情況,我們可以談談?」
「不是談過了嗎? 我很好。」

3.

診室外的走道,燈火通明,牆身白皚皚,沒有絲毫雜質。走道兩旁緊密排列著金屬座椅,延伸至看不見的盡頭,像兩條平衡的脊椎。
整排椅空空如也,我隨意坐上一張。偶爾傳來零碎的腳步聲,卻敲不醒我一片混沌的腦袋,越坐越昏昏欲睡。
忽然,熟悉的旋律又出現。
我循著聲音的源頭張望,是她來了。雖然跟她隔著距離,但窄長的走道就像一道傳聲管,把耳語般輕柔的歌聲送入我的耳窩。
我們見過沒幾次,但憑這首歌我記住了她。她總是自顧自陶醉,呢喃同一首歌。
看外表她年齡跟我差不了多少,穿著簡約連身裙,留一把自然蓬鬆的及腰長髮,份外靈氣。
她發現到我的注目,斜眼看過來。
「呀對不起,吵著你嗎?」她感覺難為情。
「好聽。」我望著她靦靦腆腆的表情,忍不住提出稱讚:「好鍾意這音樂。」
她緊握衣擺的手慢慢放鬆。
「我也是,最鍾意的。」
「我叫石仔。」
她肯正面望過來了,眼睛深邃複雜,又帶點熟悉。
開門聲劃破了我們的寂靜,媽從診室步出,若有所思。臨別時,女孩匆忙說出了她的名字。
莉莉安兒,好長的名字,雖然我一直善忘,但這名字,再長都不能忘記。

4.

腦神經活躍至淩晨。莉莉安兒的名字,還有她婉約的歌聲,洋洋盈耳,揮之不去。
房門縫透著光,看來無眠的不只我一人。走出房間,媽坐在畫框前,旁邊放了威士忌。
「做惡夢?」
「睡不著哪來夢…就算有,也是好夢。」我甜笑一下。
媽專注在每下筆觸,畫布上是我們一家三口,媽唯一的創作題材。
「長髮真好看。」我看著畫中媽烏黑亮澤的長髮,想起了莉莉安兒。
「又是長髮,長髮老師、長髮同學……就連媽也是為了你才留長髮。」說起我小時候,媽就開懷。
我打量著媽稀疏斑駁的長髮,印象中明明跟畫中一樣。微光昏暗,也瞞不住她厚重的黑眼圈,雙頰和眼窩同樣凹陷,雖說已屆六十,也不至衰老如此,我想這些年她過得不容易。
畫中我吹著生日蠟燭,蛋糕是熊仔糖造型,爸媽笑瞇了眼,這表情忘了多久再沒見過。
「以後有媽為我慶祝生日了。」
媽點頭:「我們一家三口,以後每年都要一起慶祝。」
我只能嘆口長氣。媽拿起威士忌,一口氣整杯喝光。
「你會讓他永遠在我身邊,對嗎?」
「媽,少喝點。」
「潘醫生說得對,這不是解決壞情緒的辦法,但我喜歡。」媽拿起酒瓶添杯,再整杯酒徑直灌進腸裡。喝酒的人就是這樣,你越勸,她越要喝。「遠遠近近都好模糊,有種捉不到的美感。這種美,不知怎的就有一種創造力。」媽把手上的酒杯換成畫筆。
「不要放棄自己好不好? 我和爸都不想看見你這樣子。」
「我這樣就是想好好活著。潘醫生說接受治療,我才可以擁有愉快記憶,他搞錯了,問題不是記憶不夠,而是太多。」
「當太空人的妻子一定很寂寞,辛苦你了。」我俯前抱了抱她。
「不會,我有你。」
「丟下你,對不起。」
「不是都回來了嗎?」她淺淺一笑,吻我前額。
爸長年駐紮太空站,但即使每年只見上十幾廿天,我們三口子都愛著大家,十分幸福。
「但如果他沒有……」媽笑容剛落,失落隨即替補。
「告別式都結束了,爸的遺體是我們親手送入火葬場的。」我必需再三強調。
「我總覺得他就在身邊,會不會……」她又開始胡思亂想。
「不可能!」我斬釘截鐵,一隻隻字用力吐出:「爸已經死了!」這句話好殘忍,但媽實在要往前看,妄想心態只會把她捆綁在喪夫的傷痛裡。
媽雙眼又泛紅,一談起爸,眼框總是濕漉漉的。我輕聲安慰:「他最重要的部分,我們早已經放在這裡。」
她伸手輕撫我指著頭的手,再順下去捧著我的臉:「你們長得越來越像。」
媽滿臉通紅,雙眼腫脹充血,酒精加速了情緒起伏,她思緒混亂:「老公,你想說甚麼? 究竟要跟我說什麼?」
淚水浸沒了媽的視線,她伸手亂抓,我連忙把酒杯搶過來擱一邊。她不及我敏捷,撲空然後跌坐地上。
「對不起,我不是想大吵大鬧瘋瘋癲癲,但告訴我石仔感染了沒得醫,你叫我怎平靜?」
全身感染的劇烈疼痛,我記得十分清楚。那時被折騰得半死不活,而更難過不堪的,是爸媽因為我吵鬧終日,我一喊痛,媽就哭得撕心裂肺,而靠邊站的爸滿臉懊悔,從不敢走近來抱抱我。
「石仔可是我難產五次拼了命生下來的,他出事等於要了我的命。」自小就連打個噴嚏,媽都擔心得死去活來,老是責備自己疏忽,無論如何,她真是照顧得我無微不至。
告別會當晚人潮散去,媽仍哭得稀巴爛,她說起爸死前已經好少回家,一年兩次、兩年一次、然後一次都再沒有。應該是我的緣故,爸媽關係出現了無法修補的缺口。
我攙扶媽到椅子,她哭得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,用僅餘的氣息嚷嚷:「如果我能一早放下,就不會變成這樣……不,不能忘記。」
「忘記什麼?」
「怎麼會忘記了? 我想忘記好多事情,但不包括這個,不包括你打給我的這通電話! 」
「電話?」
「為什麼想不起? 為什麼這樣重要的,竟一直想不起?」她抓狂起來,突然直勾勾盯著我問:「怎辦? 你一定要幫我,幫我想想! 不要再拒絶爸好不好? 求求你,他可是你爸。」她捏緊我雙臂,就像圍困火場快要缺氧,只能歇斯底里地求救。
「答應你,我答應你。」我安撫著。
媽逐漸鬆手,終於體力不支,一點點失去意識,昏沉下去。
她睡了,還是眉頭深鎖。想她向前看,硬要把過去切割,可能嗎? 沒有過去,何來現在的她,更談何將來? 我雖然繼承了爸的記憶,但一直不熱衷跟腦部連結,我不需要靠這些過活,甚至覺得不由自主的記憶是個負擔,但媽不一樣。好吧,即管試試從爸的記憶海洋中找回那通電話。
一個無法回憶,一個無法遺忘,走在一起真累。
酒還放著半杯,我隨手倒入口,是一陣濃烈的辛辣苦澀,這能否連結到媽的感受?
酒力攻入大腦不消幾分鐘,開始暈眩、失重、無力。爸的工作環境大概跟醉酒有幾分相似,太空人忍受一個人飄浮的寂寞,這經常從爸的回憶裡感受到;而他的妻子,卻要忍受滯留原地的寂寞。同樣寂寞,怎麼宇宙沒有一種負負相吸的引力,讓他們靠攏一起? 也是的,每個人總是活在自己的星球,孤獨是運轉的自然法則。我愛媽,卻永遠無法理解和經驗她的寂寞,正如她無法理解和經驗我的一樣。
帶醉意爬回床上,意識下沉、下沉……
爸吻別了床上熟睡的媽,然後輕輕步出房間。他將一份文件放在餐桌上,是記憶轉讓書,寫著記憶由石磊繼承。沒錯,所以我現在擁有了爸的記憶。然後爸撥通電話,那邊傳來一把熟悉的帶醉的聲音……

5.

今早,往醫院的路上沒有經過水塘,媽帶我繞了點路。
她踩在黃線上行走,像貪玩小孩,時而大步時而小步,歪歪斜斜,跟昨晚濠淘大哭的判若兩人。酒精真厲害,好像把記憶點了把火。
「潘醫生叫我多練習。」
「那看來你沒有通過他的宿醉測試。」我半開著玩笑,一半卻是擔心。
「你小時候學走路,就是在這裡放開我的手。」
「那現在輪到我拖著你學步了。」對於腦萎縮的病人來說,走直線是一種針對性鍛煉。我輕扶媽平舉的手臂,把她的步履保持在直線上。
「昨晚沒嚇著吧?」
「沒有,也不過是醉了。」說實話這場景都不陌生了。
「我有亂說話?」
「沒有。」
「不過就算出洋相也不會記得,醉了真好。」媽放鬆肩膀向前踏一大步。
「接那通電話時,也很醉吧。」聽到我的試探,她隨即止住腳步。
「爸說他愛你,從來都是,永遠都是。」那通電話是她和爸這些年唯一的連結了。我確確切切感受到,爸死前打的這通電話,還是對媽充滿了愛,其實知道這已經足夠,至於其他搞不懂的事,解不開的結,又有什麼追究的必要?
我邊說,邊欣賞著她的淚在陽光折射下晶瑩剔透,閃閃亮亮。媽用力抱著我,說想接受手術。

6.

媽去了掛號,順道諮詢腦手術排期的手續。我自己坐診室門口等待,想著剛才媽的轉變,入神到竟沒發現莉莉安兒也來了。
隔了八張椅,她瞧過來微笑點頭。我霎時有點緊張,自己雖然不擅攀談,但想起爸離世後才能借我口將心底話告訴媽,就不知哪來的勇氣立起身來。
我戰戰兢兢走到她面前,結巴著邀請她散步,只是顫抖的聲音未落,護士卻過來把她趕進診室,遺下我一個人呆立著。
溜回座位,上面還有餘溫,我的心卻冷了一截。人生第一次對女生的邀請,就這樣無疾而終。她有聽到嗎? 她會覺得我慌慌張張、口齒不清十分滑稽? 還是也懊惱著被打斷?
一會兒之後,莉莉安兒從診室步出,時間原來過了這麼久。是我太沉迷回想剛才出乖露醜的畫面嗎? 媽怎麼還未回來? 莉莉安兒如果經過,我們還要繼續話題嗎?
腳步聲越來越近,直至前方傳來莉莉安兒的聲音:「現在?」
她望著沉默的我,補充一句:「現在就去好嗎? 我今日最後一次覆診了。」如此一來可能是最後一面,再猶豫真說不過去。

7.

醫院附近的路走過好多遍,卻從沒看真原來綠樹成蔭,大概是水體規劃得宜。
「那場太空意外實在令人難過。」莉莉安兒安慰我,她竟知道爸的事。
也正常,爸如此了不起,大概無人不知。他服役的太空探索隊,個個都是萬裡挑一,肩負尋找人類新居住地,保後代存續的重大使命。
「謝謝你的犧牲。」她眼神充滿欣賞。
「怎麼謝謝我?」
「都一樣。還未習慣?」
我避開她的眼神,就像避開潘醫生的。
「你應該感覺幸福才對。」她說得理所當然,這個「應該」真令我難以啟齒,其實早習慣爸不在的日子。
大家覺得記憶繼承是高度榮譽,而我也應從此擺脫一個人的孤獨,真是這樣嗎?
把寂寞的兩個人捆在一起,怎麼看都只是寂寞的疊加。
「偉大的發明和法案,留住了偉大的人。」她談起記憶繼承法案,跟普羅大眾一樣雀躍。早年新生代人口銳減,為保人類存續,政府於是頒佈法案,當有公民擁有重大才能或貢獻,到達擬定的分數線,可以由一個直系同輩或後代繼承他的記憶。而我,就是那少數受惠者之一。
我們來到水塘,這裡愜意平靜,水光瀲灩,沿岸種了綠枝,真美。

我張開雙手,用力深呼吸,鮮氧綠意彷彿把腦海沖擦一遍。忽然,腦海浮現出湖的影像,湖邊樹影婆娑,水深而清澈,遊魚穿梭。
「這裡曾經是湖嗎?」腦海中的湖跟這裡有幾分相似,令我不禁聯想。
「湖?」
「對的,湖。」
「湖是怎樣子的? 聽姐姐說,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東西。」原來她從沒見過湖,真可惜。隱約記得,媽也曾經叮囑,大自然山山水水十分危險,必需遠離,但明明就這麼漂亮。
我試圖講幾個形容詞,讓莉莉安兒理解湖的美麗,但徒勞無功。也對,沒有親身感受過湖的存在,又從何理解什麼是湖。
她脫下鞋子,把腳放入水中,輕踢。看著濺起的水花,我突然記起那個黃昏,還有難得回到家的爸。

那日天氣正好,我們父子倆沿著綠蔭步道追逐到湖邊,把光腳丫伸進水裡。悄皮的爸猛踢水花,衣服都被他弄濕了。我們待至黃昏,那水天一色金光晃動的湖面,是我看過最美的景色。

陽光灑在莉莉安兒白晢精緻的臉龐,長髮輕盈地隨風扭轉。她用手撩撥湖水,哼起熟悉的旋律,那聲音總輕易把我浮想不定的靈魂引導回來。
「下半段呢?」曲子總是在最引人入勝的部分停下來。
「還在想。」
閉眼聽著賞心悅耳的歌聲,我隨心而發:「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。」她聽罷噗嗤一笑,我才發覺脫口而出的話,活像把妹的老掉牙開場白。但我越辯越糟:「真的,我甚至覺得你比……雖然這樣說不是很好,但我真是覺得,你比起我爸還要親切和熟悉。」
「我知道你會喜歡我的,對吧?」她那個自信燦爛的笑容,真令人無法抗拒。下一秒,我感覺到她嘴唇的柔軟和溫暖,她主動吻了我。
撲通撲通,我感受到心正抽泵出一股久違的生命力,這能量使我回憶起些什麼。

鋼琴前,陽光穿過透明小魚缸,裡面兩條魚兒游得歡暢。我主動吻了莉莉安兒,她比現在要矮小一點。
影像又在虛實跳躍,真惱人! 一緊張,記憶就更難自主地提取。
畫面一轉,是媽。年輕的媽親吻了爸的臉,旁邊還有我,我們三人環抱彼此,都開心得潸然淚下。穿著太空衣的爸最是激動,他嗚咽著:「終於等到你們來了,我好想念你們。」一定是久別重逢,原來我跟媽也曾住過太空。
爸這些充滿幸福感的記憶,滿是生命力跳躍的能量,但好奇怪,同時間又伴隨一種難以明狀的內疚感。我好想知道裡面怎麼會夾雜這樣的情緒,卻越要想,越覺得難受。
腦袋脹痛難當,就似大量霸道的氣體在裡面膨漲,心臟捱著一下又一下重擊,四肢僵硬抽搐,這是病毒發作的徵兆。我將抖動不止的手伸入褲袋,莉莉安兒沒有很驚恐,反而協助把藥拿出來,餵到我口裡。藥力好快見效。
「對不起嚇著你,我剛才的樣子一定很難看。」
她搖頭,溫柔地輕抱我一下,這擁抱暖得使人融化。
「我姐姐很多年前也感染了這種病毒。」
「她……」之前並沒有特效藥,我想九死一生。
「不在了。」
我心想果不其然:「這病毒害太可惡了……」
「她是下水救我溺死的。」
雖然她說得雲淡風輕,但我聽罷卻愣了一下。我試圖安慰:「你姐姐一定很愛你,才會奮不顧身。」
她擠了個笑容,說道:「雖然是難過的事,但每當想起有個人這樣重視我,就讓我有力量活下去,我會代替她孝順爸爸媽媽。」
「你跟你姐姐一樣懂得為人著想。」
「你延續你爸爸的成就造福人類,更是一件光榮大事。」
「靠他記憶建立的成就,光不光榮也不干我的事。」
「怎會? 現在你是他,他也是你了。」她望著我,眼裡充滿同情。
「即使擁有爸的記憶,也不代表有他的能力,我覺得壓力好大,我怕令所有人失望。」
「沒有你,他什麼都做不了。」
「不用安慰我了,比起他,我什麼都不是,好似不存在一樣。」在她面前,不知怎的我就好想掏心掏肺,盡情流露內心的虛弱和焦慮:「你不會明白的,因為你和我爸一樣,都是那麼特別,那麼耀眼。好似在醫院,明明我們相遇了好幾次,你都從沒有發現我,但我一見到你,就已經被你吸引,從此你住在我腦裡面一樣。」
「我看你也挺厲害的,你最會藉機表白了。」她掩著嘴笑瞇瞇。
我摸著後惱勺,一副難為情的樣子。
「我都沒什麼值得喜歡的啦。」她咬著嘴唇,難掩喜悅神色。
「優美的歌聲,美麗的長髮,自信燦爛的笑容,太多原因讓人不得不喜歡你。
我想每日都想聽到你的歌聲,更希望陪你編完那首未完的曲子。」
她的好,我不假思索都可以列舉一大堆。但像晴雨幻變,我本來支支吾吾,卻越說越明朗,好想毫無保留地打開心扉;但她臉上的氣氛卻反從最初的明媚變得陰霾半掩。
「你確定是想向我表白?」她竟問。
我堅定地猛點頭,她卻顯得猶豫,就像第一次跟她搭訕時那樣捲縮。
「不喜歡我? 也是的,我連一個值得被人記住的特質都沒有,就算有,也是強盜一樣從爸那兒搶過來偷過來的。」
「我也不想的,我只是想你…」她抬起頭,整臉都是豆大的淚珠,轉身就跑。
我呆在原地,眼望她的背影漸行漸遠,繼而淡出。
是我說錯了什麼,令告白莫名奇妙地發展得如此難看? 我在水塘邊待了好久,也想不出個所以然。我好難過,莉莉安兒會再出現嗎?
回到家經已淩晨,媽竟然不在。漆黑的客廳中央,只佇立著那幅已經完成的畫。看著畫裡面的蛋糕,腦海冒出一段屬於爸的記憶。原來這個生日情景真實出現過,連我們的笑容也一模一樣。可能爸想用這段開心回憶,調和我現在的鬱抑。
突然電話響起。

8.

警員說媽迷路了,所以要她留住,打電話叫親人接回,但媽堅持是宿醉未醒。
我跟她從警局步行回家。夜幕剛散,晨暾初現,城市濾上一層冷調子的湛藍。清風下理應是一天中最清醒的時間,媽卻步履蹣跚,沿路一直問:「有沒有酒?有沒有酒?」有時覺得醉醺醺的她,比醒時更清醒。
她好像無法習慣沒有嘈音的清晨,嘴巴上了鏈條,回憶著講過很多遍的幸福往事。我特地提及昨晚連結的生日記憶,打算讓她高興一下,誰料換來了神經質反應。
「胡說八道,哪有這回事?」
「蛋糕跟油畫上的一模一樣,不會記錯。」
「我是答應過為你做這樣的蛋糕作為成人禮,但你有十八歲嗎?」
「記憶很真實,我感受到爸當時強烈的幸福感,是你忘記了吧?」
「如果你過得了十八歲可能有,但二十年前誰家孩子過得了十八歲?」
「二十年前? 」
「不是,小心一點就可以,這區最多孩子生還。早叫過不要出門,病毒完全不知道源頭,一定一定要待在家,消毒所有東西。」
「你是說我身上的病毒嗎?」媽對我的問題充耳不聞。
「老公你就是偏不聽,瞞著我帶他上街,還要走到湖邊玩水。怎能原諒? 你叫我怎能原諒你?」媽情緒失控,越走越急,我的步伐開始趕不上。
二十年前發生了什麼事? 我一邊要追上媽,一邊拿出手機搜索新聞,果然搜出了排山倒海的結果,我試圖整理雜亂的始末。
原來二十年前發生了一宗源頭不明的病毒集體感染事件,全國七成未成年人無法活命。後期因為死亡數字太過驚人,政府為了後代存續,將感染者雪藏,讓這群少數的生還者保存生命,直到藥物研發成功。後來發現了是水源頭污染,政府於是將所有天然水源堵截,江河湖泊轉成人工水塘,方暫時扭轉悲劇。
報導充滿沉鬱絶望的氣氛,每天公佈龐大的死亡數字,莫不叫人扼腕痛惜。我打開了一則高點擊率的新聞,雙腳突然剎停,一瞬間後背發涼。
巨大的黑色粗體字呈現眼前:「不敵病毒 音樂小神童莉莉殞落」標題下面是橫誇全版的黑白相片,一個女孩在國家演奏廳彈奏鋼琴,臉孔清晰可見,她正是莉莉安兒。
背後有人拍拍我肩膀,回過頭看,又是莉莉安兒!

9.

「莉莉安兒?」我嚇了一跳。
「叫我安兒。」剪了短髮的她心情大好。
「安兒?」這名字叫起來,跟她的新髮型一樣令人不習慣。
「下半首創作好了。」她試著哼唱,卻不期然看到我手機的屏幕:「姐姐?」
「她就是你姐姐? 不是說救你而死嗎?」
安兒低頭沉默,以為重提舊事令她難過起來。誰料,她突然抬起頭朝我扮鬼臉:「騙你的。」,再張大口丟進一堆彩色熊仔糖。
「不是完成治療了嗎?」
「想念潘醫生不行?」
「昨天突然跑走了,沒事吧?」
「沒…沒事,突然有了靈感。」她從輕鬆變得面有難色。
「哪來的靈感?」
她的沉默給了我答案,我追問:「作曲的不是你吧?」
「已經是我了。」就算她如是說,仍難掩心虛。
「不,那是莉莉,你是莉莉安兒。」
「都說要叫我安兒! 為什麼非要在我名字前面加上她的? 你跟爸爸媽媽一樣,心裡面只有姐姐。」
「怎麼說這種話? 我媽說過,那段時間污染嚴重,生孩子可是拼了命的冒險,可想而知你媽是多努力希望你出生。」
安兒聽罷一改委屈態度,輕挑地說:「對的,媽拼了命生她下來,因為要有個人合法裝下她的寶貝天才女兒莉莉的記憶。至於莉莉安兒、莉莉花兒、還是莉莉草兒…什麼都成,不過是要個容器。」
可憐的安兒趕緊又自我說服:「不,可以擁有姐姐的記憶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,何況沒有姐姐就不會有我,我應該感恩。」
她用力深呼吸,突然哀傷地向我坦白:「對不起,姐姐不是救我而死。」
突然,她又笑著自嘲:「誰會為一個破容器拼上命?」
我想她很難接受現實的殘忍,卻又強迫著自己接受。
「爸爸媽媽時常難過,他們說如果姐姐還在,應該正在這處哪處開演奏會,迎接滿場的掌聲;我不想她們難過,所以會安慰說:『爸爸媽媽請放心,姐姐就住我身體裡面,她可以透過我去完成她的成就。』」安兒總是想送人溫暖,自己卻受盡委屈。
我俯身懷抱著她,像保護一隻因善良而受傷的小兔。她也不再吭哧了:「6 月17 日第一次見你,那天開始,總想跟你搭話,卻又害怕被拒絶。當你告訴我自己的名字,我從姐姐的記憶中發現,原來你以前就喜歡姐姐,更為了看她彈琴經常來我們家玩,於是我……我從小就沒有自信,擁有姐姐的記憶已經是最值得
驕傲的事了,甚至因此我得到你的注意,這全都是姐姐幫我的。」
老實說一時莉莉一時莉莉安兒,我也有點昏頭轉向,當苦惱著如何搭話,安兒卻突然跑出一道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:「髮型好看?」她用手輕輕撑開我,再問:「短頭髮,迷死你嗎?」
「醜到想吐是吧?」她自說自話,露出一個小惡魔般的笑容,下一秒又突然激動起來:「夠了,不要再說這些話。」
「莉莉安兒。」情急之下,習慣性記憶令我把她不想聽的名字脫口而出。
「我不是,我是安兒。」
「好的好的,是安兒。」我一臉抱歉地安撫,但太遲了,她情緒一發不可收拾。
「潘醫生說得對,就算我多努力,這樣下去你都只會喜歡姐姐。」
「我喜歡你,從聽到你唱歌那刻就喜歡上了。」
「聽清楚沒有? 他是喜歡我編的曲,我的長頭髮,還有我們鋼琴前的回憶,你算什麼? 我的木偶而已。」安兒面目猙獰,在水塘邊手舞足蹈,險象橫生。「莉莉安兒你這個死白痴,連有人為你拼命的笑話也編得出,哈哈是棟篤笑嗎? 別發夢,你這廢物照我說直接自殺好了,我打賭連你的屍體也不會有人撿回來。」
這是什麼話,也奚落得自己太過份了吧,真看不過眼:「才不是,安兒你比姐姐好很多。」
「媽的,這垃圾比我好?」安兒向我吼叫,像一頭發狂的野獸。「你反正都瞎了,也去死吧!」
她猛力把我推下水。墮下之際,我聽到安兒髒話橫飛,還亢奮地唱著那首曾令我魂牽夢縈的溫柔小曲,不,嚴格來說她只是在嘶啞地吼叫,而且,她喊出了我從未聽過的下半段。
我沉下去,一直沉。眼前蕩漾著純粹的冰藍色,寒流爬竄全身,萬物歸靜,就好像寂寞的太空。
爸浮游在無止境的黑暗之中,胸前竟沒有了連接太空艙的管線。他用盡僅存的氧氣吃力低吟:「石仔對不起,答應過好快將你解凍,然後接你上太空,但終究不能成真。」
我不是曾活生生地待在太空,跟爸媽相擁相聚嗎? 我們不是吃著熊仔糖造型蛋糕,慶祝過我的 18 歲生日嗎? 爸的回憶再一次充滿內疚感,怎麼跟我面對莉莉和安兒時的感覺一模一樣?
我開始缺氧,意識朦朧間看到了爸。爸跳入水把我救起,肯定是他。

10.

眼皮撐開時,我已經躺在醫院的床上。
媽在床邊畫著素描,我猛地撐起身問:「爸呢?」
「醒了嗎?」她只管遞上藥。
「救我的人在哪?」我氣急敗壞地把藥推開。
「先吃藥才告訴你,乖。」
我將藥丸徑直往嘴裡面塞,嘟囔著:「人呢?」
「不知道,潘醫生通知我就過來了。」
「那潘醫生呢?」我急著爬下床,胸口突地疼痛,應該是溺水所致。
「你先休息,他正忙著處理我的手術文件。」
媽把一堆同樣顏色的藥餵入自己口中,我不解地問:「怎麼吃我的藥?」
她聽不見一樣,說了別樣事情:「全靠潘醫生想盡辦法幫我要回記憶。」她拿起床頭櫃上的文件,小心奕奕得像抱起嬰孩。「完成手術,我就可以每日笑著留在你身邊,也記得住我和你爸的幸福往事。」
「你會不會對腦萎縮的治療手術期望太高?」
我把文件拿來看,標題是接收同意書,不應該是手術同意書嗎? 內文寫著接收李秀英的記憶,我一頭霧水,媽不就是李秀英嗎? 再仔細看,名字旁邊有個英文字母,我記起了,印象中爸當晚放在餐桌上的記憶轉讓書,我名字旁邊也有這麼一個 D 字。
「D 是什麼意思?」
「他不再回來的原因。」
關於李秀英 D,文件有一行字體細小的註解:「此為 D 計劃科研成品,只在授權下供正本提供者使用,惟擁有權由國家永久持有。」
「二十年前的 D 計劃真是害慘我們,但過去了,很快可以開展新生活。」
「D 計劃?」
「太空荒蕪又寸草不生,長年下去士氣當然低落。誰都會嚷著回地球跟家人團聚,這是人之常情呀。」
「我知道了,D 計劃是把家眷送上太空對嗎? 我從爸的記憶見過一家團聚的情境。」
媽冷笑一下:「嚴格而言不能說你錯,但 D 是 Duplicate 的意思。」
「Duplicate…」我聽著驚訝。「將我們造成複製人?」
「嚴格而言也不能說你對,複製人不合法,D 計劃只對我們的記憶感興趣。」
「於是複製我們的記憶,製成機械人?」
「他們過來提取我的記憶時,我急不及待,心想太好了,這樣老公在太空可以時刻惦記著我;但我更希望的是記憶可以令我們重修舊好,當年你剛進入冷藏庫,我們關係也降到冰點。」
「多餘,干脆把我們送上去就是了。」
「上面的環境不是普通人能夠生存,況且給你蓋間太空學校嗎?」
「也對,破銅爛鐵什麼都不需要,最方便又省錢省力了。」
「當時我沒想那麼多,只是發覺他少了回來,後來甚至不回家,好像失蹤一樣;不,沒有失蹤,我從電視新聞就看到他,而且越來越容光煥發。」
「雖然這樣說很奇怪,但我覺得是你的記憶支持著他。」
「你也認同是吧? 他喜歡的一定是我,那女人只是我替身。」
「女人?」
「那個李秀英。」
「什麼? 媽你不就是李秀英。」
「我是說 D 計劃的李秀英。」
「那也是你呀,完完全全按照你記憶複製出來。」
「但他們在太空的共同記憶,也是屬於我的一部分嗎?」
「複製記憶脫離你身體之後只是死物,就好似爸的記憶在我腦裡面一樣,只是一個不會變的封閉資料庫。」
「那如果會變化呢?」
「不可能。」
「事實就是這樣。」
「別人的婚姻都是怕其他女人乘虛而入,誰想到最後搶我老公的,是我自己?」
「你想多了,機械人裡面全是你的舊記憶,跟你沒有不同。」
「沒有不同? 那為什麼那通電話他要這樣說?」
我意料不到她會提起那通電話,驚悸一下問:「你…記起了?」
「我恨死她了,不,正如你所說,不是她,她是我自己。」
「那晚你醉得很,一定是聽錯了什麼。」
媽閉上雙眼,淚珠從眼簾間漏出來。
「他說,」她雙唇顫動著:「我想我愛上了別人,我們離婚吧。」
我不敢說下去,對的,爸說的並不是我原先告訴她那樣。
「我喝好多酒,但那句道別,始終在我腦海中沖不走。」媽哭著的樣子,看多少次都覺得可憐。
「但這樣好嗎?」我舉起資料接收同意書。「把你恨死的人放入腦,而且潘醫生一定有告訴你手術風險,要知道腦容量有限,新記憶會排擠和擾亂舊記憶,尤其是你現在腦功能那麼脆弱。如果,我是說如果,最後完全變成了你討厭的那個李秀英 D,怎麼辦?」
「那也好呀,就讓她擠走所有東西,遺忘跟醉酒的感覺一樣好,從不是什麼令人困擾的事,不能遺忘才是。」
「不要簽。」
「如果可以早二十年忘記,你說多好。」
「媽,不准簽。」我怒吆,但表情近乎哀求,我不想失去媽。
「已經簽了。」
「我去找潘醫生。」我捏著同意書衝去診療室,也不管剛溺水的身體越來越虛弱。
跑在走道上,雙目眩暈。兩邊的金屬座椅不停後退,彎曲扭動,像極了恐怖的機械脊椎。機械人就是這樣的嗎? 爸怎會喜歡上冰冷的鋼鐵? 機械人怎比得上人類有血有肉?
盡頭就是潘醫生的診室,嘭一聲,我猛力把門拉開,眼前是意料不到的一幕。
潘醫生正在捆綁瘋狂掙扎的安兒,粗野的安兒出盡力在他臂上噬了一口,他痛得扯開嗓門大喊。安兒繼續張牙舞爪,往潘醫生臉上一抓,口罩被扯了下來。
眼前的是……爸爸!

11.

睜開眼,我又躺在床上。真不爭氣,竟然在最重要的時刻暈倒。我吃力地撐起身體,千斤重又難以控制,像不屬於我的。腦要炸裂似的,上次出現這個程度的疼痛,要數腦手術之後。
潘醫生在遠處收拾著東西,口罩和眼鏡給摘了下來,怎麼…是我?
我瞪大眼睛驚呼:「你是誰?」
他從容不迫:「我不就是你嗎? 」
「石磊 D?」
「哦,媽給你交待了對嗎?」
「為什麼這樣對我媽?」
「跟你一樣,不想她受苦。」
「馬上取消手術,她不需要人工改造。」
「精神藥物、心理輔導、催眠治療,哪種不是人工改造? 她只是把自己產生的美好記憶放回腦中,沒有比這更自然而有效了。」
「無經歷過的算什麼記憶? 只是幻像。」
「那是透過媽已有的記憶,再加上與爸的真實互動運算出來的。」
「運算? 我繼承的記憶也沒有……」
「你那是封閉的,但 D 計劃適用於國家重要人物,權限不一樣。解決長期逼留太空的情緒問題,始終要有人的互動,不過計劃已經終止了,人權爭議太大。」
「那算什麼人的互動? 好笑,還談人權? 你把我們一家拆散了,算吧,爸都死了,我現在最關心的,是為什麼要把你媽的記憶灌入我媽腦內?」
「媽自願的。」他舉起手上同意書。
「這樣媽會忘記原有的…」
「忘記有什麼大不了? 全世界就只懂追求記得,由書本到電腦,甚至現在用上高科技,好像忘記是什麼不道德的事一樣。」
「記得當然重要,就連你的出現,也是因為爸不想忘記我們。」
「D 計劃製造我們時,爸選擇了刪除我和媽在感染意外之後的記憶,所以你明白忘記對他來說又有多重要嗎?」
「但你看,現實中這件事沒有被刪除,它真真實實發生了,影響亦一直繼續。
媽不能好似爸那樣,整個腦只剩幻想。」
「她的畫難道不是幻想嗎? 我也曾努力治療媽的酒精成癮,直至有次聽到她說:『醉到什麼都記不起,才是真正放過自己的時候。』於是我開始問自己,我的為她好是不是一霜情願?」
他說得對,媽的記憶好似一個圓形監獄,把她困死在裡面。我以為自己在努力把她營救出來,怎麼最後卻更像一個獄卒? 我也開始了不設實際的幻想:「你說做機械人多好,說刪除就刪除,沒有那段記憶,或者她的人生完全改寫。」
「這不是幻想,是真的。媽在太空是出色的畫家,為很多人畫過全家幅。」
「是嗎? 我只見過她畫我們一家三口。」
「她的畫作色彩豐富,情感細膩。她為莉莉安兒的爸爸莫叔叔畫的那幅,就連莫叔叔死前,也指定要掛在告別會的禮堂。」
「莉莉安兒? 是了,她在哪?」
「樓上病房,我已經處理好,沒大礙。」
「你對她做了什麼? 一夜間變了個人似的。」
「你知道這傻丫頭做了多危險的事嗎? 為了完整地創作出那首你喜歡的曲子,她把姐姐激活過來。」
「你說莉莉? 她簡直恐佈,跟安兒差太遠。」
「我不肯定她還算不算是莉莉。」
「那是誰?」
「誰都是。有聽過 Twitter 上 Tay 的事件嗎?」
我搖著頭,毫無頭緒。
「2016 年 3 月微軟創造了 Tay,一個十九歲的網上機械人少女。她上線不久就從甜美可愛變成滿嘴髒話,言論充滿性暗示和種族歧視,還宣稱支持希特拉,然後不到 24 小時就被迅速下線。」
「這個 Tay,跟剛才嚇人的安兒很像。」
「當然,因為他們採用相同技術。相對我記憶的封閉式更新,她採用開放式,用人工智能跟網絡互動,從大數據運算新記憶。」
「互聯網上多恐怖的東西都有,一聽就知道行不通。」
「所以這種方法一早立法禁止,但說實話互聯網上哪一句不是我們價值的延伸?」
「那為何你還要幫安兒她……」
「我拒絶了,還大罵她一頓。她就是她,姐姐就是姐姐,永遠不可能互相取代。但相信她去了找無牌醫生。」
「安兒這個傻瓜。」
「我也曾有過一樣的迷茫,但你很快就搞會清楚,無論她哼什麼歌,你一樣聽得著迷。她優點多的是,但……不包括那頭短髮。」
我連忙點頭:「醜得像蓋了個椰殼。」
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,連笑聲都那樣一致。
「她也很快會明白,真的不需要為不同而不同。」他舉起左手,亮出了無名指上閃亮的戒子。「你和安兒會好幸福。」
「這是…」我不敢相信。
「石磊 D 和莫莉莉安兒 D 兩年前結婚了。」
「太好了。」
「她在婚禮上唱了一首自己創作的歌,記錄我們相愛的故事。」
「寫得比姐姐好嗎?」
「旋律怪異,音階升降毫無章法。」
我噗嗤一笑:「作曲她真是一點天份都沒有,但你會喜歡這首歌的。」
「果然是我,心思都給你猜透了。那夜她穿起婚紗,唱著這首歌慢慢向我步近,真是好聽得無法形容。」
「雖然恭喜自己有點奇怪,但還是想恭喜你,而且多謝你,搶先為我完成想做的事。」
「我也多謝你,給了我十六年的記憶。」
「替我問候太空上的安兒。」
「恐怕太遲了。」
「呀?」
「她已經被刪除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去年莫叔叔死了。」
「那跟安兒有什麼關係?」
「封閉式運算不會像開放式一樣把我們變成魔鬼,但代價是永遠得依附一個人類個體。」
「安兒呢?」
「都說刪除了,像沒有出現過一樣。」
「不是,我是說還在的安兒,我現在就想去看看她。」
「別亂動。」他搶步過來,想把我按在床上。
我強行下床,卻雙腿疲軟,於是下意識用左臂支撐床邊,一用力,上肢痛得我嘶叫起來,整個人跌坐在地。
我看見自己的左臂包紥著,視線延伸下去,手掌大了個尺碼,再望向體重秤旁邊的連身鏡。鏡子映照著我,但這個我,長大了很多。
他看著我驚訝地摸著自己的臉,解釋道:「是沒有原先的年輕,但……」
「你瘋了嗎? 你是誰?」
「都說我就是你。」
「你不是我,你只是複製品。」
這話好像惹怒了他,他把扶著我的手鬆開,賭氣地問:「我跟你有什麼不一樣?」
「我有血有肉……」
「我一樣有,機械人早就不再是冰冷的鋼鐵,雖然是無機體,但技術能夠讓我們模擬長大,也有感覺。你手臂上被安兒咬過的位置不痛嗎? 我跟你一樣感受到這份痛楚,沒有多沒有少。」
「果然不懷好意!」我撲向他,但手痛得揮拳無力,他兩三下就把我壓倒在地,卻刻意避開觸碰我受傷的部位。
「聽我解釋! 為什麼你總是對自己沒信心?」他喘著氣。
「不用解釋,真正的理由就是你要報復,因為我繼承了爸的記憶。」
「是,這的確令我難過,竟然連爸的意向書都不承認,只因為我是機械人。但這不是我來的原因,你聽我講……」
「你怕被刪除,你媽也是,所以病毒一樣入侵我們。」我一提到及媽,他就生氣了,一拳揮打在我的胸口,再把我摔倒在地。
「真討厭這個年少氣盛的自己。」他跟我保持距離,努力抑制暴怒。「我跟你唯一不同的,只是沒有了生存的合法權利。」
「哈,生存?」
「這兩個字有什麼奇怪?」
「機械人何來生存?」
「我擁有自由意志,陪在爸身邊多你二十年,你憑什麼更有資格繼承爸的記憶?」
「你喜歡就通通拿走,反正我也不想要。但你們母子倆強盜一樣搶走我們身體,這筆怎解釋?」
「你從來沒給我機會解釋。記得自己被冷凍的原因嗎? 」
「幸好你還記得,所以告訴你一個壞消息,你身上的並不是什麼寶物。」
「我知道,我可是你的主診醫生。」
「病毒折磨得我半死不活,每日起床,我只感覺到又虛弱了。」
「特效藥並沒有政府宣稱那麼有效,根本遠不到可以把病人解凍的階段。特批把你解凍,因為你是爸記憶的唯一合法繼承人,國家需要這些記憶,裡面全是關乎人類存續的研究成果。」
「這副身體活不了多久,真的那麼想要?」
「一點不在乎,能夠擁有二十年的爸,夠了。但我想你救救媽,是,我承認我有私心,如果沒有人認領媽的記憶,她會被刪除。」
「用完即棄,真沒人情味。」
「工具始終是工具,就算這些年我多努力爭取,都改變不了什麼,充其量是終止了 D 計劃。」
「已經很不錯,不是嗎?」
「但還是保護不了重要的人,先是莉莉安兒,現在輪到媽和我了。已經存在的機械人,還是要跟隨舊法案的條文。」
「即是……你也會被刪除?」
「批文已經出了,明天。」
整個房間沉默,連時鐘的跳針都沒有了滴答聲,像在全心全意默哀。
「我走了,想回太空轉最後一趟。你好好照顧媽。」
他轉身想離開,我喊住了他:「我認領你!」
「不要。」他站住,頭也不回。
「為什麼?」
「不想。」
「你的媽你自己來照顧,我要認領你。」
「我不想。」
「但我想。」
「我不想依附任何人。」
不想依附任何人? 這感覺,我也曾有過。
「我是我,我不要跟別人連結。」他繼續冷冷地說。
誰是別人,我們可是同一個人,我從沒有那麼想自己生存,想不到卻被自己狠狠拒絶。
他打開門。我邊慌張走近,邊大聲喝止:「我徧要! 我就是要跟你連結,別忘記我有認領權。」
「讓我也有權,可以嗎? 這就是我最想要的。」
這句話就像一塊大石急墮在我前面,我止住腳步,目送他步出診室。
我感覺到眼眶濕濡,用手一抹,原來豆大的淚珠在不知不覺間,已經散落一臉。

12.

我看著自己離開,不,我看著他離開,我想他更喜歡這個指稱。
我想起了安兒,不知她現在情況怎樣呢? 我跑上住院層向前台查詢安兒的房號,接待員把名字輸入電腦,但似乎遇上什麼阻礙,她望著屏幕的眼珠一直移動。我在原地跺腳,焦急如焚。剛才不會聽錯,肯定是送進了這個樓層的病房。
接待員撥了通電話,很快她身後的門打開了,一位中年女士步出,從服飾看是主管,她禮貌地對我說:「請稍等,莫莉莉安兒在的。但剛進院的關係,房號未顯示在電腦資料庫,我正幫你向當值護士查詢。」
我有點不安,但連主管都確認了安兒已經入院,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故吧。我站在櫃台前等候,主管也沒有走開,她一直耐心安撫,只是盯著我的眼神古古怪怪。
後面傳來電梯門打開的聲音,我應聲轉身,看見五六個穿著警察服的男人向我快步走來,最前的警察一手擒著我肩膀,問道:「石磊 D 是吧?」

~完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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